有半年的时间，她一直在读萨特的作品，这个法国哲学家信奉虚无主义。在这个世界上，我们那么渺小、脆弱，为了生存而随波逐流、徒劳挣扎。银铸十字架折射着冰冷的光，在轻柔的歌声里，像蜡烛一样明灭。那是春天，繁花盛开的春天，微风吹得花朵摇曳生姿，像她年轻的面庞，活色生香。

红酥手，黄藤酒，满城春色宫墙柳。

东风恶，欢情薄，一怀愁绪与离索。

她在这座十九世纪建造的教堂外的长椅上睡着了，明媚的春光洒在她身上，像盖了一层薄毯，她一点也不觉得冷。她听见风的声音，并循着那声音，回到了十七岁。

十七岁。她的成绩很好，却一直独来独往。她喜欢独自来到操场，一边奔跑一边听风的声音，然后躺在跑道上看天空里飞翔的鸟儿。她没有朋友，同学们都说她冷漠，难以接近：一双细长的眼睛，淡漠的神情，坐在教室的角落学习，拿着有漂亮分数的成绩单，不需要为未来忧愁。却不知道，晚上自习回家后，她只能吃冰冷的饭，用手抓着，用冷茶泡着，不停地往嘴里塞，直到噎得满眼泪水，以至于后来，当她成年以后，总是喜欢用食物安慰自己。

有时候她心生感伤，却从不表达，就如同城市中的男孩女孩从来不说爱。爱是冷漠孤绝的冰，爱是被封闭被禁忌的印章，年轻的男孩女孩可以随意把玩，而在她手中，却是唯一的救赎，因而她只能一遍遍地翻着那些书页，不抬眼看任何人。

那个笑容明朗的少年就是在这一刻走向她的。她记得，那是寒冷的十一月，他穿着黑色的外套、黑色裤子和黑色运动鞋，头发长长的，像极了KurtCorban，桀骜不驯的样子，可她却能看见他笑容中的暖意。

他说，你的眼睛里有光，一种覆盖在表面黑暗之下的、强烈的光，它就是你的灵魂。他对她说。于是她觉得他似乎是能够看清并了解自己，便与他相爱了。

她带他回到自己江南的故乡。那是苏州最寒冷的一个冬天，他们在拙政园看一场大雪，雪花飘落，覆盖了亭台楼阁，白茫茫的一片。她给这个少年讲述《红楼梦》中的故事：贾宝玉的结局，也是在大雪苍茫的一日归隐，再也不见踪迹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，只知道他失去了挚爱，失去了家族，也失去了童真。人都是在某一个瞬间长大、苍老的。

那么你呢，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？

是我独自一人开始求学的时候。

他察觉到她的落寞，便携她去了一个温馨的小馆。那个小馆布置了桃花树，点了红色的纸灯笼，光线黯淡又暧昧，很多情侣轻声私语，咯咯的笑着。她喝了一点点米酒，害羞得满脸通红；而他，则流露出淡淡的笑意，有宠溺，也有温情。

来年春天我们再来吧，杏花春雨江南。她笑着对他说，笑容青涩甘甜有如蜜桔。

少年不识愁滋味，爱上层楼。爱上层楼，为赋新词强说愁。

如今识尽愁滋味，与说还休。欲说还休，却道天凉好个秋。

爱情生发在落雪时节的江南，漫天的白雪，掩盖了梅花的香。他温暖的手覆盖着，走过湿答答的青石板路。十泉里的街道古朴而又热闹，夜里，艳丽的红灯笼，照亮暗淡又清冷的小巷。

空气里有雪和腊梅的香味，像极了暧昧朦胧而又略带惆怅的心情，单薄的月色下，黑色围巾的少年有明亮而清澈的双眼。他喃喃地说着自己的未来，要去大型的外资企业，做一名每天都能产出很多策划方案的设计师；或者一直念书，念到博士，研究布莱希特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…总之，我一定会让你幸福。

那你呢，长大后你想做什么？他欢乐地问她。

我啊……做个简单的小职员吧，每天下班回家洗衣、做饭、看连续剧。她笑着回答，然后抬起头来看夜色。

是的，我不能说，自己想研究萨特和波伏娃，或者像博尔赫斯和海子一样写诗，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。我没有一颗浪漫至死的心，我只想要简单的幸福，所以只能平凡，并甘之如饴。她在心底轻轻地叹息。

我一定会让你幸福。

她踏上独自求学的路途。迷失在郊外的田野。荒无人烟的空地里，只有齐腰高的杂草，还有破败的铁轨。她想离开那里，只能不停地跑，任凭耳朵里灌满风的声音。

她喜欢听风的声音，这个特殊的喜好就是从那个年代开始的。

十四岁时，她开始恋爱。那是那个时代的校园里，师生们都避而不谈的事情，男孩女孩刻意地回避眼神交流、躲避肢体接触。可她却不同，只是顺着自己的性子过活。而老师们因为她是学习委员，从来不在这方面管教她。

隔壁班的少年，逃课、打架、穿耳洞、留长发。而她白衣蓝裙，扎高高的马尾。仿佛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。她只是喜欢他叛逆不羁的样子。

即便如此，也有山盟海誓。盛夏的蔷薇花下，他拥抱满眼泪水的她，说，我会让你幸福。那一刻，他的拥抱那么有力，却又那么疼。

谁不曾渴望幸福。可是幸福如风，飘渺而神秘。时光翩跹，情缘错落，许多许多的故事都无疾而终。

他们在大运河畔摇摇晃晃地走着，纸醉金迷的河，承载了多少过往，而她一生中仅有的两段浪漫故事，都渐渐消磨在了烟火里。

她对他说，我喜欢这样的生活，人间烟火，虽然寂寞，但却热闹。我以后就要过这样的生活。说罢，她满足又充满期待地笑了。

街巷弄堂里的阿婆们，用吴侬软语闲话家常，正说到一位从苏州去往湖南山里的女孩，在那里做了几年的乡村教师，还未回来。他们饶有趣味地听着，却不知多年以后，她也会离开城市，去往封闭的大山深处。